旧日烟云
《九门•昨日烟云》*启红
1.
张启山初来长沙之时,全不见日后那等气派的大军阀的模样。
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衣服上带着泥点子,胡茬子也未打理,活脱脱一个深山野人的模样。
确实,一行人马好不容易自东北的集中营一路躲藏避乱,跌跌撞撞地进了这长沙城,一路上不说修整,忍饥挨饿都是常事儿。
二月红却清楚的记得,那日也正是一个寒冬,却少见地在日出前落了些雪屑,劲瘦苍枯的老梅枝上,覆了一层厚绵的白。
梅这类雅物也是极有品韵的。非得等天地都冻透寒遍了,才惊人般迸发出那一丝生机。
报晓春。
二月红信缘。
他曾在那日路过城门,在浑浑噩噩的一队哀民中,对上了那双锐利清明的眼,人群中,他的脊梁挺的分外直。
自小便读着戏本子长大,也趟过多少生死局的人,那双眼识人也是极为不凡的。
不该如此。
二月红暗叹一声,这等状貌该是个风骨极正的英雄人。
转眼便也被生活细碎琐事儿缠了身,等到再次对上这双眼时,一霎时,他才觉得如此熟悉。
但两年过去,谁让想到如此狼狈、流行乞丐之辈的张启山也能走到如此辉煌呢?
后世流传的九门故事里,各家的纷争都是一出出好戏,讲到最后都是陈年老篇,谁也翻不清看不明。
但不管后事如何,二月红和张启山两人,关系真是不错的。
2.
张启山不听戏。
哪怕在外人看来,他和二月红算的上铁关系,也没见他去过二月红园子里捧个场。
不吃花酒不看戏,不抽大烟不打牌。
可苦了那些费劲心思想与他结交的人。
就因这点,不少被人暗自讥笑这北方汉子粗俗蛮横,丝毫不懂其中的风雅意韵,就是听来也不过牛嚼牡丹白糟蹋。
齐八这奇人也是浑不怕死,曾和解九二月红等人说过一嘴。
“他那眼光好着哩!斗里那么多好宝贝,从来只见他捞回来的最值面儿!他可没有心思听这些咿咿呀呀的,总归看不见摸不着。”
风风雨雨的最后传进张启山耳朵里早都不是个原来的模样。
南人那般咿咿呀呀的,不是不好听,只是越听越困,这等子事儿说出来多尴尬,这是去给二月红捧场还是砸场呢?
但他本人,还是会唱上两嗓子北调。
“俺也曾挝鼓三鼕斩蔡阳,血溅在杀场上。刀挑征袍出许昌,险唬杀曹丞相……”
某一日年节,酒至浓时,张启山也曾轻声哼过这一段。
二月红细细一听,好嘛,《关大王独赴单刀会》。
字句铿锵,却因着那人酒后,带了点醉意的哑。
却也是极动人心的。
3.
齐八曾说过:生死易算,爱恨难断。
他曾说过二月红此生,有次相思劫。
只是那时二月红,不信命。
这劫终究是应了。
不知是哪一日,二月红掌心忽地长出一粒红痣,起先他只以为是胭脂笔不小心点上的,并不在意。
直到那痣越发艳,渐渐变的咯手了他才注意到。
台上见着爱恨情痴生离死别,随着堂鼓一响,戏词半阙就落幕了。
唱的人一番下来,只觉恍若半生走过。
下了戏却全然一副平淡之态,褪了华彩明艳的妆后,只留一面素淡。
登台唱戏的,自小打练毯子功就明了,想要走长久点儿,就该知道戏和人生是两码事儿。
二月红不是不知事儿的人,但有些时候,越清醒越煎熬。
张启山看来一副冷面冷心,骨子里却是热血忠义,与之相对的,半点不通风月浪漫。
说他哪点好,说也说不出,或许是那日他哼的词儿还是当年那一眼。
就这样一个人,就偏生让二月红栽了。
日复一日,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。
张启山依旧做他的长沙布防官,二月红也依旧唱着他的戏。
只是忽有一日,老班主在一出《霸王别姬》落幕后,突兀地夸了一句。
“少主,今日这出,人可是真真演活了。”
二月红那时正对镜卸妆,闻言,正在取翠釵的手却顿了一下。
未回头,也未回答,只就淡然一笑。
4.
离别的前夜里,风萦柳丝。
两个人月下痛饮梨花酿。
一坛过后,张启山只觉微醺。
但见眼前人,薄红敷颊,眼挑绯红,一副半醉迷离之态。
张启山微叹,夺下二月红手里的瓷杯,又斟了半杯清水送了过去。
二月红含笑推阻。张启山却又不由分说地将大衣披在二月红的肩上。
“到底夜露寒凉,你身子骨单薄点,披上。”
不知是醉意上来,还是如何,二月红撑着石桌起身,踉跄了一下,最终还是站定。
肩上那件衣,还是落在了地上。
他盯着张启山,忽地笑了起来,竟红缎长衫,自顾自地唱了起来。
张启山本想将他拦下,看到此时却也停住了动作。
明了这是二月红为他送行,也就头一次,如此认真地看了下去。
这一天夜里,嬉笑怒骂淋漓酣畅,展露在张启山面前的,丝毫不像是往日风轻云淡的红二爷。
月光清寒,在最后一个旋身后,他最终倒在庭下。
张启山将他横抱怀中,怀里那人眼角晕红,竟似台上抹了胭脂那般的妍丽。
月色如水,薄云略过,似是水雾般朦胧。
他像是失了心神,不自觉地低头,好像想看清二月红到底是抹了什么物什。
突然间二月红半迷离地睁开了那双眼 双眸含烟水,一片朦胧多情,直勾勾望进了张启山的心底。
蓦然心悸。
“将军呐……”
半声调早已轻哑随风,张启山愣神,随即失笑,那一刻的异样也被抛之脑后,感情这是红二爷入戏太深了还没醒过来呐!
随即便将那一丝异样抛之脑后。
张启山未细想,只将人安放在自己卧室内,却去了书房将就一夜。
天色微明之时,却恍惚一念:“这长沙的戏果真听不得,听了就要摄人的魂魄嘞”
就是丝毫不懂戏曲的张启山也知道二月红唱的是极好。
可他不知道是,二月红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:从不出堂会。
第二日,将军戎马征四方,二月红梦醒后,衾被一片冰凉。
5.
“接下来的故事呢?后来将军回来了吗?戏子等到他了吗?”
年幼的解雨臣着急地看着正给牡丹浇水的二月红,催促他讲下去,二月红依旧一片淡然之态,眉眼间却多了岁月的沉淀。
他左手持剪,细细地修去了花叶的杂枝。
“后来啊……”
6.
正是四月时节,漫天的桃李杏花混着红绫十里长街,老枝头上沉甸甸的海棠花也静默的看着,全城人望着那佳人的花轿无不赞赏天造地设。
一身点翠头面戏装披身的二月红刚下了戏,听着外面锣鼓喧天,却得知,这是张大佛爷娶妻了。
他遥遥看见张启山一身笔挺军装,将那柔软秀美的红装丽人的手牵起,跨过了那条门槛。
“戏子,合来只该在戏里当贵女。”
二月红一身朱翠,此刻却自认无比讽刺。
“终究比不了真千金。”
7.
“后来的故事?将军战后回来了,却救了落魄的公主,戏子在他们新婚后,就再也不唱了。”
解雨臣失望透顶:“怎么和戏本子里讲的不一样啊……”
二月红失笑:“哪有那么多圆满,闲来就去练你的毯子功,别整天想太多。”
解雨臣还未及回答,就被一阵三声叩门给打断,他忙起身开门,却见进来的,正是张启山。
二月红并不去迎。
张启山抬手摸了摸他的头,将手里一串草蟋蟀递给他,小孩子玩兴大,一溜烟就找不到人了。
张启山熟唸地接过二月红手里的花洒,替他浇牡丹。
一身冷厉气质的人做起这等细致的活,却也丝毫不差。
二月红放下银剪子,掸了掸衣袖。
最终耐不住的还是张启山。
“你那故事说错了。”
“哪里错了?”
张启山不紧不慢放下花洒,回首对视二月红含笑的眼。
“将军命里有煞,只能唱戏的来解。”
8.
两月间,新妇暴毙,娘家人却毫无动静。
却在苏州多了个女娘,烈气冲天地卫国参军。
众人诧异过后也都叹了声,佛爷命中
带煞,非一般人压不住。
一出好戏,各取所需。
想明白了的张启山,动作起来不声不响,却如此干净利索。
9.
二月红他信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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